2013年5月3日,我与姜成岗兄姜成德,原三队干部夏英一同前往南京,探望正与疾病抗争的“牌友”姜成岗。他是我的邻村后东岗人,生于1952年,小我5岁,以前听说他聪明能干、人不错,但从未在一起工作过,不甚了解。本世纪初,我搬进新居,与他近在咫尺,常在一起玩“三打一”,久而久之熟了,知道他体质较弱,性格稳健,处事谨慎,打牌时不轻易 “出枪”,我戏说他是阎锡山,保存实力,名叫“成岗”,实则不刚,他听后一笑了之。对他的身世经历了解不多,但对他的兄长成德(小名“大毛”)了解多一些。上世纪七十年代,我在九队(前、后东岗二村组成)任书记,他是副业组饲养员,猪养得好,人勤快,农忙支农时能吃苦耐劳,也知道他父亲是“反革命”,死于监中。我在场部工作时分管政法,他是治保主任。后来,我养河蟹,他养鱼,接触更多了,知道他个性刚烈,敢于仗义执言,爱打抱不平,人正派,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。有空下去,常在他渔塘埂上的小房子里聊天、打牌,相处投机,说话从无顾忌,常常开怀大笑。
四月下旬的一天,成岗来电话说,他想写点东西,要我设法将3队、9队的村史以及我写的“前东岗村史简略”、“家史轶事”等资料设法给他参考,我收集后用特快寄给了他,并对他说近期练湖几个“牌友”可能赴宁探望他。他再三表示感谢,并嘱我届时再带几本他需要的书去。
成岗在医院结束新一轮化疗,住在南京报业集团工作的女儿家中。那天见面时,他非常高兴,连声道谢,精神状态很好。谈到他的病,非常平静,坦然处之,他说:“马克思的请柬我已经收到了,也做好了随时启程的准备。”我们劝说,不要过于灰心,虽是难治之病,但你是坚强的人,在你身上会出现奇迹的,社会上被医生判为不治的人,很多闯过了生死关,健康地活了下来,我们希望你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。他笑着说:“向最好处努力和最坏的大算,二者都要准备,但愿奇迹能够发生。”接着他叹了一口气,对我说:“老冷,过去我们接触不多,您不太了解我,我一生坎坷,命运多舛,人间不少苦难我都尝过,今天,说给你听听。”
我祖籍江苏省淮阴县渔沟镇,父亲姜振华、人聪明,有文化,在村上是个才子,母亲盛怀平,是一方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,她心灵手巧,尤其针线活,做得特别精致,在闺友中颇有名气,他们的结合,可算是郎才女貌,珠联璧合。
父亲是个文化人,也颇有能力,早期参加革命,新四军北撤时,祖父要他留下来照顾家小执意不让他走。国民党占领苏北后,他担任过伪乡长等职,期间,有几起革命烈士被害和曾经的革命者反省事件与他有关,罪责难逃。苏北解放前夕,为逃避党和政府的追究,他带着家人逃往台湾,解放军封锁了厦门,汕头,上海等沿海一带,没有成行,他隐姓埋名,在练湖的难民营,后东岗村和张官渡村的交界处——“小山湖”住了下来。土改时,作为贫雇农,在后东岗村上分了房子、土地。父亲不善务农,做些小生意,补贴家用。母亲务农,一家人过着平静的生活。
1957年整风时向干部提意见,父亲断文识字,将人们的意见书面归纳整理,很有条理,引起关注和怀疑。组织上外调,查清了他的身份,认为他有血债,应判死刑,被害人家属证明不是父亲亲为,后改为无期,服刑于江苏省第二监狱。
父亲入监后,我家成了“反革命”家属,当时我哥12岁,姐9岁,我6岁,弟弟仅2岁,父亲走后一家人失去了主心骨,村上天天派民兵赶我们回苏北,可是母亲身无分文,怎能带四个幼小儿女去远隔数百里,还要穿越长江的苏北老家呢?为了迫使我家离开,村上断了口粮供应,一家五口人只能靠树皮、树叶、野菜,观音土度日。在那个年代,谁敢为反革命家属说情,帮助我们呢?母亲走投无路,选择自尽。她爬到板凳上,在低矮的房梁上系好绳子,将头伸进绳套准备结束生命。已懂事的哥哥,姐姐拼命抱住母亲的腿,死活不肯,乞求妈妈不要丢下他们。妈妈无奈地下了板凳,看着四个儿女,想想没有指望的来日,不如先掐死四个小孩,再结束自己的生命,免得牵挂。然而,善良的母亲,又怎能下得了手呢,最终五人抱成一团,准备饿死在一起。不知过了多少时间,好心的邻居(其中有共产党员韦翠娥,工人的妻子朱秀娣),发现我家几天没有动静,不知何故,出于好奇,从我家门缝中向内望去,看见五口人倒在地上,他们破门而入,端来米粥,救了全家五条人命,当时,弟弟已不省人事,硬是撬开牙齿,灌进米汤救了过来。事后,韦翠娥等向场部下基层检查工作的领导反应了情况,在场部干预下,村上恢复了我家的口粮供应,生活维持了下来。他们的救命之恩,我铭记一生,没齿难忘。
口粮供应了,但生活非常艰难,一家五人,靠母亲一人维持,艰辛无法想象。母亲白天参加生产队繁重的工作,下班后照顾家小, 4个儿女入睡后,在煤油灯下为他人缝补衣服,换取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。她善良的人缘,精湛的手艺得到了村人的同情,经常在深更半夜偷偷地将破旧衣物,可以充饥的食物放在我家后门,接济我家。这些冒着被批斗风险帮助我家的恩人们,我一想起他们就会泪湿衣襟,感激不已。母亲长期繁重的劳动,严重的营养不良,身体十分虚弱,工作时经常昏死在田间地头,同事们将她担了回来,后来动了大手术,成了终身残疾,丧失了劳动能力,生产队照顾在托儿所带孩子,她的爱心和敬业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和称赞。
家庭的贫穷使我先天不足,个子矮小,体弱多病。9岁上学报名时,身上一丝不挂,裸体去的。正式上课了,母亲用她的巧手将家中旧衣服改成我的衣裤穿着进了学校。读书后我很懂事,成绩也优秀,4年级后,老师因事外出常要我代课,当小老师。非常喜欢我。他们同情我家的困难,以各种方式给予关爱和帮助。小学快毕业时,文化大革命开始了,学校中的造**派,准备批斗几位老师,在寻找理由,问我姜元治老师好不好?我这个天真幼稚的孩子,如实讲了!好在哪里?我说,我缴2元书学费时他没有收,让我将钱还给母亲以补家用。因此,批斗姜他时挂的牌子上,写上了“包庇反革命子女姜成岗”的罪状。赵霞珍老师遭批斗,也因为我讲了她将儿子不能穿的旧皮鞋给我而引起的,她被打断了肋骨,后来娄经折磨后,患上了精神病。
小学读完,在研究我升学时,学校发生了争论,大部分老师认为,根据党的有成分论,不唯成分论,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,成刚成绩好,表现不错,应该升学,但有老师认为学校“不能为反革命培养后代”,最终未能升了中学,中断了我的学业。
我工作后,将我的老师视为父母,敬重他们,想方设法给予报答。住在城里的姜元治老师,房屋拆迁,不知搬至何处,我花了很长时间,几经周折,终于找到了他。我清晰的记得,初次见面时我与他长时间相拥而泣,不能自制的情景。
哥哥的学习成绩也不错,但因家境极贫,12岁辍学,在生产队放牛、放猪,老师多次与生产队交涉要其入学,因而家中实在无力供读,他多次辍学,多次返校,勉强完成了小学学业。姐姐更是一天学也没能上,十多岁就参加了生产队的劳作,本该读书的年龄,却在田间度过。我小学毕业后未能升入中学,在本队参加了农业劳动。
我17岁时,个子矮小,身体单薄,体重还不足80斤,但为了分担家庭的困苦,1969年9月15日,我到三队工作,离开了母亲和兄弟,离开了一贫如洗的家。三队田多人少,工作强度很大,是全场有名的艰苦单位,我的体质根本不适应重体力劳动。我自尊心强,,不甘落后,用毅力和意志顽强的坚持着超负荷的工作,严重透支了我的健康。我每月口粮43斤,日均1.4斤,每月省4斤口粮给母亲,而当时的我正长身体,一顿能吃8两—1斤。每顿是3分钱蔬菜,1分钱汤,省下菜金、口粮,给贫困的家中以补贴
爱美之心,人皆有之,我青年时期,无力添置衣服,只能将母亲冬天的黑色粗布棉袄外套拆下来,当作春装穿着。夏日宁可毒日烤晒,也舍不得穿。稻田作业光着上身工作,宁可被稻叶割伤皮肤,也不愿损坏衣裳,上班时常常将衣服脱下来,在水沟里搓洗干净,晾晒在稻叶或树枝上,下班时穿上。
我怕重体力劳动,可手工活,尤其带有技术性的工种上,做得得心应手。我脑子活,手脚快,有比较优势。1969年秋收后的一天,组长派我田间放样农机开沟,同去的有本地的青壮年,也有常州知青,到了地头他们不敢下手,这么长的田,样怎么放?我说:“这有什么难的,不就是三点成一线嘛。”他们看着最矮,最小,最年幼的我说:“你这个小赤佬,头老,你有本事,你来!”我说:“我来就我来。”于是,我担任放样指挥,很快完成了放样工作。因此在队里有了名气。
有时,田中的样放得不好,队领导批评组长:“为什么不叫成岗”。在队里我还开创了稻田挖烤田沟一人放样的先河,千米长的稻田,我一个人放的沟样笔直,工友非常惊讶。农闲组里编箩筐,定额每人每天3只,我一天最多编了12只,而且质量一流,我还学会许多竹器的编织手艺。一年的夏天,我用柳条编了一只花篮,里面放满了盛开紫花的水葫芦,吊在二楼集体宿舍的梁下,在灯光的映衬下,非常漂亮,楼下看电影的干部职工知道了,争着上楼看稀奇,我在他们的赞扬声中得到了人生的满足。
我种过蘑菇,养过绿萍,搞过植保,也当过“营长”(放鸭子),但不管做什么,都尽心尽力,努力做到最好,得到了大家的好评,工友们都喜欢我。
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,党确定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政治路线,不再以阶级斗争为纲,我们这些人摆脱了政治束缚,可以同正常人一样生活、工作了。1978年,组织上安排我担任食堂会计(一年后任司务长)。场部的一个老会计关切地问我什么文化?我说,小学毕业。他说:“小鬼,你胆子不小,这点文化就想吃这碗饭,太不自量力了,你可知道这个工作难度多大?风险多大?多少有文化、有能力的人在这个岗位上倒了下去,(食堂会计集主办和出纳于一身,掌控着现金、粮票、饭票、菜票、油票等有价证券和计划等)你要当心啊。”上任后,我刻苦钻研,很快适应并胜任了工作。在我负责食堂工作期间,管理和经营上都有起色,在农场的众多食堂中名列前茅,场部还在我这里召开了食堂工作现场会,推介了我们的经验。工作期间,我除做好管理外,还刻苦钻研烹饪知识,技术日进,实现了由外行到内行的转变,我可以单独操办20桌规模的酒宴,场部领导招待省厅干部,还请我去掌勺呢?
1983年初,我主持筹建农场食品厂,当时条件非常艰苦,从6只黄泥缸(每只8.5元)起家,以“南通脆饼”产品为起点,开始艰难的创业,我全身心投入,超负荷工作,从外地聘请高级技师,送工人出去培训等方式发展生产,由单一产品向多品种、中高档品种延伸,生产过程也逐步实现机电化。1987年起年年评为丹阳市文明单位,多次成为练湖农场的先进企业。将一个作坊式的小企业建成具有一定影响的企业。南京市的副食品商场和周边城市商场货架上都有我的产品。我的人生价值得到社会的承认,因工作优秀,组织培养,1987年9月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像我这样背景的人,能够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,要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,才有可能。然而,食品厂产品技术含量低,附加值不高,在市场经济条件下,同私有企业竞争处于劣势,终于在1990年停办了。
眼睁睁看着我倾注心血,付出努力,一手创办的企业关闭,心里五味杂陈,百感交接,在当时的背景下,食品厂这个小型国有企业凭我一人是无力回天的。我找到有关领导,希望工作安排时,能到其他企业担任市场营销方面的工作,在政策允许下,提高个人的经济收入。领导说,你都这样了,还有那个单位接收你干这个呢?办理调动手续时,我有二张介绍信,一张是组织关系,一张是人事关系,分别在两个单位,我问为什么?领导说,组织关系工作单位不愿接收,不好安排,只能如此。我的人格受到了歧视,非常气愤。到新单位后办了停薪留职,忿然下海。没有多久,场部还是这个领导找我说,省农林厅和农场党委在中苏边境黑河似办一个边贸公司,要我去负责,飞机票已定好,不日启程,我一口拒绝了,反唇相讥,到一个单位当业务员都不称职,我能担此重任吗?
不久我在丹阳市特殊教育学校租房办了丝网印刷厂,由于质量好,服务一流,很快抢占了市场,当年就获得了可观的效益。后来,这个厂成为市政协的三产,发展很快,我的工作也得到了主管单位的肯定。这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舒心、最顺利、最成功的时段,充分实现了我的人生价值。
因为父亲原因,在那个特殊的年代,我家承受了太多太多的苦难。文化大革命中,父亲反动儿混蛋的血统论盛极一时,哥哥因此被批斗,毒打,挂着牌子游街,说他为反革命父亲翻案,颠覆共产党天下,批斗会上屁股都打烂了,我捏紧拳头要冲上去论理,然而,我一个孩子,能有多少用?只好泪水往肚里咽。批斗会后哥哥回到家中,抱着母亲嚎啕大哭,释放着心中的痛苦。在这个非常时期,村上有人同母亲说,有人能救哥哥,可以网开一面,条件是要母亲将女儿嫁给他智商较低的弟弟。母亲和姐姐听后断然拒绝,她们绝望地用头撞墙。后来哥哥的批斗在升级,他们往死里整。母亲无奈,痛苦地同姐姐商量:你就嫁过去吧,可以救二条人命(哥哥及母亲)呢,姐姐无法可想,答应了这门婚事,为家庭做出了牺牲。
哥哥的婚姻也颇多磨难,谁肯嫁给反革命的儿子呢!最终同舅家的女儿结了婚组成了家庭,近亲结婚,还好后代未留下影响。
弟弟姜成强,1977年刚满21岁,在六队工作,由于工作出色,已担任作业组长,加入了共青团,我们这种家庭的人,入团、当骨干,必须有突出的表现,否则是不可能的。那年冬天,同宿舍的人少了5元钱,怀疑是弟弟所为,因他出身不好。作为第一怀疑对象,审查理所当然,他因此失去了自由。特大暴雪之日失踪了,三十三天后,尸体在京杭大运河张官渡段浮了上来,满身都是青苔,头上也有伤痕。他的死,是他杀还是自杀不明不白。因是非正常死亡,火葬场不肯火化,怕失去证据,公安局责令强行火化。为此,我心中不平一直上诉,要讨说法。我找到镇江地区公安局负责刑事侦破的一位领导,反映了情况,他听后感觉有问题。几天后电话通知我,隔日他带队进驻练湖了解情况,告诉我不要外出提供配合。然而,几天后情况变了,他向我解释说,组织上同他谈了,丹阳县公安局和农场党委已经处理了,给我母亲生活费,我的工作重新安排,姐姐从6队调至9队,照顾母亲生活,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。20年后,我在镇江偶遇已经离休的这位干部,他一眼认出了我,对我说,我有两句话劝劝你,一是向前看,二是刘少奇是怎么死的?这样你就能想通了。
我的第一次婚姻,也因为父亲的问题,深深地打上了那个时代的印记,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。
讲完他的人生经历,他沉默良久,内心凄然,心中的伤痛可想而知。后来他抬起头,面露微笑,淡然地说:“我虽然出生卑微,但崇尚公平正义,虽然文化不高,但我崇尚知识,虽然体质羸弱,但我崇尚尽力和奉献。我在逆境下生活了61年,体现了生命的顽强,这次又生了白血病,权当是人生的又一次磨练。”
“我的一生,和许多出生不好的人一样,受到不公平待遇,是当时特定的时代形成的,不怨那个人,那一级组织。但给我及全家理解,同情,资助的人,常怀感激之情,我现在已无力回报了,这是一个遗憾,对我误解,甚至伤害的人,我心坦然早已释怀。但愿随着时代的进步,社会的发展,人们更宽容,和谐,健康的生活,尽情享受国家改革和发展的成果。
成刚富裕的时候从不奢侈,保持简朴的生活,不忘一同受苦的亲友,尽力给以资助,为他们解决困难,使他们过上正常人的生活。
他对后事做了详细的安排,决定将遗体捐献给国家科验部门用作研究,把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,贡献给国家的医学事业,捐赠手续已经办好,等到那一天到来时,安然成行。这个境界是高尚的,能做到这一点的有几个?
我们告别的时候,给他慰问金,他坚决不收,一一拒绝,还嘱其兄长抢付我们旅费,他把钱看的很淡,这种人生观令我起敬。
我自幼失母,跟祖母长大,缺吃少穿,自以为是苦命的孩子,听了成岗的讲述,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,他比我更苦,不仅幼时、成人后还多次遭遇不幸,退休后得此重症,一生坎坷,我感叹不已,不禁责问苍天,你何其不公,将这么多的不幸降在他一人身上!公理何在!
人同天上的星星一样,按照自己的轨迹运行,有耀眼的时候,也有暗淡的时刻,当然还会陨落,都是来自自然,也一定回归自然,万物如此,概莫能外。